也也由初

讲故事的人

山海之间


【少年】

       坐在礁石上冲着海发呆的少年十六七岁,模样生的不错,生龙活虎头脑聪明,就是命不太好。


【海岛】

       小岛不知坐落于茫茫哪片海洋上,封闭落后、东南西北全方向极目一望好生空旷,没有任何左邻右舍,孤立无援,活得比沧海一粟强不到哪去——跟少年如出一辙的命不好。

       少年生于海岛,长于海岛,从没走出过这一亩三分地。岛上岛民堪堪够一万,追溯到最老的一辈也挠破脑袋都想不出自己怎么来的这儿。

       全岛人民团结一心默契惊人,一众长老们聚集在一起制定了“开疆拓土、提高生活质量”的三百年目标、“探索到其他岛屿与其他人类”的五百年目标以及“走出这方寸之地再也不回来了”的共同理想,一代又一代人前仆后继地为此努力。


【父亲】

       自古有目标,就会有向目标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少年的父亲就是其一。

       岛上生存不易,居住的房屋、生活的用具、出海探索的大船......一切的一切都要靠劳动人民的双手来创造。

       一间最简单的木屋要五个人造七天,一艘能够抵抗海上风浪的大船要五百个人造七百天,造船师是岛上最伟大最受人尊敬的人。

       可惜父亲这个造船师专职异想天开,先因几个不成熟的点子葬送了几十个造船人和几十个航海人的命,紧接着因技术不成熟却执意要在船上装夜间照明火把将岛民们耗费十几年心血准备的几艘大船与众多物资付之一炬。

        一夜之间少年家的房屋被推平、少年的父亲被愤怒的岛民推进火海、少年的母亲被犹不解恨的群众沉进大海、尚在襁褓的少年被失了控的人们扔进远离村庄的西山兽海。


【西山】

       岛民目光短浅,被恐惧遮蔽双眼、被愚昧拖向深渊,竟几百年都不知西山别有洞天。

      “那群人疯啦?就把这小孩扔这儿了?”

      “一群愚昧蛮人,亏他们突然有了胆子来这里扔人。”

      “这孩子怎么办啊,管不管啊。”

      “有什么好管的,让野狼吃了完事儿。”

      “别介啊,一天天怪无趣的,好不容易来了个肉体凡胎的小玩意儿。”

       ......

       山林嘈杂,喋喋不止,无数双眼同一时间锁定了这个哭得脸红脖子粗的不速之客。


【婴儿】

       不速之客一路哭得浑身乏力气喘如牛泪眼婆娑,直到摔在这地上被一群碎嘴子的叽叽喳喳转移了对于冲天火焰与千人怒吼的恐惧,他费力睁开早已被泪水糊住的双眼,朦胧世界中,不知名的巨大火鸟慵懒地栖息在长得四仰八叉的千年古木上,长长的、蓬松的、华美的、火红的尾羽恣意地由高处垂下又大大咧咧地铺满地,神鸟身周光华流转,时不时掉落一些火星儿和燃火的羽,灼亮了整个深林的夜。

       在被泪水裹挟而在泪水中颤颤巍巍的世界中,天空中飞着各种各样的鸟,有的多头多尾,有的人头鸟身,有的鸦黑、有的黛青、有的绚丽......树上有火鸟栖、有巨蛇盘、有异兽居......地上千奇百怪的走兽林立,有马身人面且背后有翼的在长鸣、有八足二首的牛威严立目、有一目三尾的猫席地而卧、有雪白的九尾狐在踱步...... 

       婴儿缓缓停止了哭泣。

       他扑腾着揉眼睛,忙着把世界擦干净。

       最后他大睁着眼伸长手臂想去够火鸟掉落的羽毛和火星儿,碰巧九尾狐施施然走近,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被婴儿一把抓在了手里。

      “哎呦臭小子,疼疼疼疼疼......!!”


【白峋】

      “小子好大的胆子敢抓我尾巴!!”

      “这小子居然能看见我们?”

      “算这小子有灵性,跟这山头有缘,就且留他一命。”

      “给他起个名字?”

      “我看一把抓住了九尾狐尾巴,跟九尾狐有缘,就跟着姓白吧。”

      “这孩子实在命不咋地,单字唤‘峋’如何?”

        ......

        婴儿懵懂,惊魂初定,却本能地觉得这漫天遍地的异兽无恶意,竟咧着嘴傻白甜地笑了。


【后海】

       可能是西山灵气充沛、身周异兽环绕的缘故,白峋心智成长极快,小小的身体强劲的头脑,作为西山头号突降关系户,一天到晚跟着一群异兽上天入地地捉弄林中的普通动物,皮疯了连神通广大的异兽们也不能幸免。

       等长到七八岁,山的这边就玩儿遍了,白峋开始好奇山的那边有什么。

       山的那边便是后海。

       小少年日益成长,山的这边再也无法满足他,后海便成了他的心心念念与魂牵梦绕。

       他死乞白咧磨着擅飞的鸟兽带他去、缠着有翅的走兽带他去,可任他撒泼打滚儿求遍,平日里一个比一个耀武扬威的大哥们无不摇头摆尾闻风丧胆,个个噤若寒蝉讳莫如深地告诫他:不能去不能去不能去。

      “怎么就不能去?”

      “那边的主一个比一个身份尊贵实力强悍,他们不喜欢被人打扰。”

      “你们又不是人,怎知人家不喜欢被‘人’打扰?”

      “我就是知道!你爱信不信!”

      “他们曾被人打扰过,与人有隙?”

      “那倒没有......凡俗肉眼,怎能看到那些大人们!”

      “呸!那有什么去不得!你们不带我去我自己去!”

      “臭小子!你要去我们肯定拦不住你,死在后海可别怪我们不救你!”

      “略略略胆小鬼!!!最后一个问题,住在后海的都是谁?”

       ——后海是龙之域、鲲之所。


【钓鱼】

       噫吁嚱,危乎高哉,西山难翻,难于上青天!

       山路盘盘岩峦百折,白峋在西山上走走停停兜兜转转成功翻到西山的另一边就走了九九八十一天,一路可谓九九八十一难。

      “嘁还不带我来,就跟我没了你们就来不了了一样!”

       白峋欣喜而充满成就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后海。

      “少年人的成长路上怎么能不征服几片星辰大海呢?” 白峋一边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一边从他九九八十一难都意志坚定没有丢下的背包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钓鱼竿和本人特制的饵。

       一个漂亮的甩杆,鱼钩入水。

      “鲲龙之域有什么好怕的,我这就钓个鲲给你们瞧瞧。”


【闹海】

      “嗖”耳边风声划过,快得来不及反应,大言不惭钓鲲的鱼钩就钩上了狂妄少年的衣领,手中的鱼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夺了过去,瞬息间世界颠倒身份互换,本为刀俎的白峋一点儿悬念都没有的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鱼竿那头被看不见的力控制着,不知是哪位“人狠话不多”的神仙,不由分说地控制着竿舞动、旋转起来,鱼钩堪堪只勾着白峋后脖子领儿,白峋在空中飞速旋转,被悠得七荤八素,心快要甩出嗓子眼儿,每一秒都是惊心动魄。

       “天哪啊啊啊啊啊啊停呀停呀快停呀!!!”

       “我错了大神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受不了了要死人了啊啊啊今天我这衣领子和鱼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求您了我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吓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可惜不知名神仙压根儿不听他的,直到脆弱的衣领子不堪折磨地崩断了、白峋狠狠地被甩到了海里。

       以白峋为主角发射的抛物线优美而悠长,离出发的岸边有千丈远,落海一瞬声势浩大水花飞溅,不期然搅了后海千年古井无波的安宁。


【黄昏】

       落海的那一瞬间,白峋真的以为自己小命今天就搁这儿了,他不无遗憾地想:不听老人言吃亏就是快啊,我还没下山看过海岛村庄呢......凡俗庸碌、烟火人间啊,别了。

       哪知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一个巨大的气泡扑向他将他纳入怀中,随后气泡不断上升,一直升至九重云外,白峋在气泡里死命呛咳,就在他刚开始缓过点气儿庆幸“劫后余生”的时候——气泡又不肯放过白峋地破碎了。

      “不是吧!!!还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要不是身体素质好没那么容易吐血,白峋真的想当空给这后海下一场血雨。

       白峋不知天高地厚地长这么大,从小跟着一群无所事事爱搞事的妖兽一起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无能为力”。

      他无力地闭上眼睛捏住鼻子,横心等待着第二次砸进水里,心想:死也死得痛快舒服点儿,海水进了眼睛或是呛进鼻子可不好受......

       可惜这毅然赴死的决心最后没什么用武之地。

       触水的一瞬间,身下凭空垫起了一朵云,稳稳将他托起,紧接着,一个温柔、轻蔑又恶狠狠的声音响了起来:“呵,人类之子,还敢不敢了?”

       温柔是音色本身,轻蔑是能力与身份使然,恶狠狠是语气。

       白峋惊魂初定,翻身坐起,发现眼前广袤海域之上不知什么时候浮显了一条蓝黑色的大鱼,大鱼光是海面上露出的身体目测就有半个海岛村庄那么大。

       恰此时黄昏来临,日落西山,彩云漫漫,整个后海都被无边霞光染成了艳丽多情的暖色调,就连游离蓝天在外托着白峋的云也赶着化妆,变得如火张扬。

       祥云浮在辽旷海面之上如扁舟一叶,小小的少年坐在云上与海中大大的鱼四目相对,大鱼蓝得发黑的身体在温柔天幕之下被镀上了绚烂的光,当微风吹过,海面粼粼泛起了波,托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轻轻摇晃,似一场不可多得的梦。


【祝涟】

       大鱼是一只未成年鲲,名为祝涟。

       勉强算是“不打不相识”,白峋和祝涟没多时就熟了起来。

      “狐族姓白,龙族姓敖,原来鲲族姓祝啊。”白峋翘着二郎腿躺在云上一边惬意欣赏着绝美黄昏一边同祝涟唠大磕儿。

      “这一带的我族与龙族世代生活在一起,一熬一煮有什么问题?”祝涟实在是个傲娇,字里行间总得怼人一下。

      “你多少岁啊,鲲族多少岁算成年?”

      “四百九十八,五百岁成年可化鹏。”

      “哇!恭喜啊就剩两年了!那你能化人吗?”

      “废话啊,连人都不能化那是什么低级妖兽。千年化人。”

      “啧那你早着呢嘛!”

      “放肆!没大没小,你年纪都没我个零头大!”


【朋友】

     “区区人类之子怎会来到后海?”

     “我天资聪颖骨骼清奇命运不凡呗。”欠揍的话音儿刚落,身下的云豁地开了一个大洞,白峋毫无防备地又掉到了水里,“哎呦停停停大侠饶命,咳咳咳......好好说话怎么就动手呢!我说!咳咳....我好好说还不行吗!”立马又是连连求饶。

       白云复又将白峋稳稳托起,他便一股脑地将自己的身世、自己如何长大、自己又如何来到此处交代了个遍。

       至此祝涟便觉得自己算是对白峋知根知底了——就是个命不好又爱闹腾的傻小子,于是大方地对白峋卸下所有防备,宣布:“从此你就是我朋友了!”


【由来】

       祝涟这年纪在族中就是个鲲嫌龙不爱的熊孩子,他还是个寂寞的话痨,絮絮叨叨告诉白峋好多事。

       龙族与鲲族都为长寿之族,盘居于后海,大部分时间都在睡大觉,一觉百年甚至千年,偶尔醒来除了填肚子就是跑到西山祸害异兽们找乐子,他们威压与力量太大,打个喷嚏整个林子都得颤三颤,低级妖兽能当场翻白眼儿,由此以来整个西山一听到后海就跪地千里惊恐万状。

       后来西山闹多了也熟了,他们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开始有鲲龙在不睡觉的时候跑到人族居住地找乐子。

       人间繁华人世百态,人心更是难测,自以为神通广大无人可奈何的鲲龙们高傲却单纯,从不屑心机与算计,当他们隐去身份敛去锋芒混迹人间,吃过不少亏。

       再后来族中有龙在人间中饱受折磨险些丧命。

       鲲龙这一级别的妖兽都属于先天灵物了,繁衍不容易,死一个少一个,人族贪婪而不择手段触了神怒,大地之神与海神联合龙族于西山之下隆起一座海岛,从此鲲龙两族便会抓其在游历人间之时遇到的险恶之人抹去、修改记忆囚禁于此。

       表面是离群索居的海岛,实则是监狱。


【好时光】

       白峋从小跟着一群妖兽生活也算半个天生地养了,跟妖兽们如出一辙的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听闻这残酷真相毫不动容甚至还觉得大快人心。

      “合着这岛上的人都是活该啊,所以他们整天咋咋呼呼造船逃离海岛都是痴心妄想喽?”

      “那当然,海岛乃至西山四周都是幻境与迷阵,他们连一块儿木头都别想出去。”

       后来啊,祝涟带着白峋畅玩后海。

       云朵柔软,边边角角被太阳烤至金黄,是他们白天打瞌睡的天然温床,随手揪下一片放进嘴里,入口即化,混合着太阳与海洋的味道,被他们当水喝;他们在重重叠叠的云间捉迷藏,白峋小小一只,把自己整个儿埋进云里,祝涟直到太阳下山都找不到,最后非得气急败坏地把云都打散了才能逼着白峋出来求饶;云朵在手掌间被肆意揉捏、变换形状,男孩与男鲲都不愿意称这项“事业”为过家家,“我们这是翻云覆雨术!” “对!翻云覆雨术!”

       祝涟带着白峋去外出游历的龙族宫殿里见识他们收藏的宝藏,白峋捧着一颗上好的夜明珠说祝涟的眼睛在深海里比这珠子还要亮;他们摇醒正在睡觉的全族脾气最好的也是年纪最大的鲲逼他讲故事,大鲲的身体广袤无边一望无际,祝涟趴在大鲲背上,白峋就躺在祝涟身上;他们捉弄海底群鱼、比赛谁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到最大的珍珠与最漂亮的海螺、他们“绑架”鲛人令其每天每夜给他们唱歌......

       鲛人歌声空灵而悠扬,两个“小朋友”就在不绝如缕的歌声里睡得甜蜜而安详。


【化鹏】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有没有九万里白峋不知道,风倒是挺大的。

       毕竟白峋就坐在“首飞”的祝涟身上被大风与高层气流迎面给吹懵了,哪怕祝涟早已贴心地用咒术整了个结实的气泡把他罩住,“风光”了一趟下来,白峋的脸也给吹麻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知觉。

       鲲龙成年、凤凰涅槃,自古都是顶级盛事。

       祝涟成年那天,后海之境所有沉睡的鲲族与龙族都苏醒了,更有千百年间都游历在外的鲲族赶回来庆贺。

       那天整个后海涛声不绝风云变幻,电闪雷鸣与风和日丽、倾盆大雨与晴空万里,两种截然不同的天气现象在后海天空之境奇异地交织着。

       龙族舞动、出没其间,鲲振翅于九霄之上。

       祝涟就在这排山倒海、叱咤风云的声势中水击三千里自海一跃而起、穿越雷霆万钧与似火骄阳。

       鲲之啸向鹏之鸣无缝过度,在白峋来不及反应间祝涟便生出了遮天蔽日的巨羽,随后乌云与雷鸣、狂风与骤雨在电光火石间悉数散去,在场的所有鲲龙功成身退地沉回海底,只留下新生的鹏于万丈晴空之下自在翱翔、挥动着体验初丰的羽。

       那时千万声色散尽、碧海蓝天、丽日风清,庞然大物们来了又走。

       当一切归于沉寂,天地间唯白峋一人见证于此从始至终也。


【转折】 

       白峋在后海落户了,祝涟的家就是他的家,他在后海待了很久很久,甚至西山众兽都以为他已经被后海的大神们“吃干抹净”了。

       可惜自古韶光易逝,人总要长大,再有天赋,白峋终归是个凡人。

       等白峋长到十二岁,普通人类差不多该小学毕业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白峋“看不见了”。

       他看不见所有妖兽们了,包括祝涟。

       最初这种情况只持续了短短一上午,间隔时间也很长,虽然看不见,但是祝涟可以用咒术使他“听见”,还会使出浑身解数用他能看得见的东西给他解闷儿,白峋没太当回事儿。

       可是后来,这种情况发生的越来越频繁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随着持续时间的延长,就连祝涟卖力的喋喋不休与表演都无法安抚白峋了,白峋眼中的光,就在一片“空荡荡”的世界中,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在“看不见”的日子里,白峋不爱动了,不爱说话了,他整日枯坐、整日发呆,偶尔开口自顾自地与祝涟回忆过去的好时光、商量“以后”,本该属于小少年的爽朗清脆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在一次持续了一个月“看不见”之后,时隔一个月,白峋终于又看见了祝涟。

       他甚至以为自己等不到这天了,还没等祝涟反应过来白峋“恢复”了,白峋就连滚带爬地扑到了他身上,爬在他宽阔犹如海岸的背上,号啕大哭。

       白峋的哭声犹如林中困兽,压抑、痛苦、绝望、含着他成长至今继初见祝涟被折磨得毫无还手之力之后的第二次“无可奈何”。

       “祝涟,祝涟,阿涟,我好想你。”

       “这次是一个月,下一次什么时候来,是多久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谁能帮帮我啊......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阿涟。”

       “呜呜我会再也看不见你的阿涟......”

       “我不想和你分开呜呜呜呜......”

        ......

       “祝涟你把我吃掉好了......这样我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和你分开了祝涟......”,他反复喃喃着祝涟的名字,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存在,是他突然空下去、暗下去的世界中唯一的慰藉唯一的光。

       千言万语中,这一句白峋深深地呷在喉咙里又生生地随着挥之不去的无常与悲伤吞下去,任字句化成尖刀把五脏六腑乃至脆弱的心脏割得生疼也不敢把这疯狂的念头泄露出半个字。

       他可能是真的,命不好。


【涅槃石】

       后来趁着白峋还能看得见,他央求祝涟带他回到了西山。

       他与昔日的玩伴们一一道别,最后一个道别的是那日初来乍到第一眼见到的巨大火鸟——西山守护神之一,凤凰。

       与其日日消磨,感受着自己失去所有特别与引以为傲的一切泯然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原本欢声笑语的世界凭空消失在眼前、玩伴与

挚友近在眼前却此生勿复能见,白峋决定要下山回到海岛村庄去。

       回到,自己本该属于的世界中。

       他向凤凰求了一块可封住所有有关异兽记忆乃至十二年前尘的涅槃石。

       涅槃石是凤凰一族的独有法宝,取材于凤凰涅槃之时被业火炼化过的石头,施以火鸟一族的不传咒术,可将想要舍弃的痛苦不堪的、绝望悲伤的记忆悉数封印其中。记忆被封之后,烦忧消散,前尘洗净,整个人白纸如新生,是为“涅槃”。

       白峋的“峋”字还是凤凰给起的,身为身份尊贵的大妖,冷心冷情了大半辈子,临了到了白峋这儿,到底还是软了一软——凤凰给白峋的涅槃石做了改良,制成了一个手环模样量身定做般地亲自为他戴在了腕上。

       凤鸟声音空灵清越:“正经涅槃石是天衣无缝、坚不可摧且不可逆转的,可是你在这西山之中、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算是半个西山的孩子。”

      “这一块为你留有怀念的余地,算是个半成品。若有一天,你心中情绪汹涌泛滥自愿地想要想起来、或是你身上的灵气有重新充盈的迹象,这涅槃石会自行破碎。”

      “你还想回来就回来。”

      “哪怕你再也看不见了,可还有这漫山凡兽、灵土、古木与你作伴;我们不能陪你了,可还能同你说说话,看着你过完这浓墨、却又淡彩的一生。”

       至此,祝涟又求了龙族用岛中俗事补充了白峋缺失的记忆、修改了村民们的一些记忆,为白峋在村中安了个身份。

       ......

       临别前,祝涟在白峋脖子上戴了一只被黑绳穿着的漂亮小海螺,他以鹏之身将身形缩小了无数倍,小到一只鸽子那样大,刚好够停驻在白峋肩头。

       纯黑的、触感光滑细腻却质地坚如金刚的鸟喙以其主人此生独一份的温柔抵在白峋耳边,声音温柔动听如初见,却再也没有那些倨傲、凶狠与生疏,宛若情人呢喃:

      “如果你想我,或是想回来......就吹响这个海螺,无论何时何地,我千里赴你。”

      “当你走出西山之境最后一棵树,涅槃石就要开始生效了。”

      “白峋,照顾好自己......”

        

【无梦】

       白峋无声融入了他曾在命悬一线时挂念的“烟火人间”,尽管这人间东拼西凑又缝缝补补,来得比海市蜃楼还虚无,而其世世代代不屈不挠干的事儿,比飞蛾扑火还可悲。

       于是白峋日复一日跟着自以为积极向上、不向命运低头、充满干劲奔赴在康庄大道的居民们砍着砍不完的树、锯着愚蠢的木头、做着开辟新天地的伟大航海梦。

       少年依然调皮捣蛋,依然无忧无虑,一天到晚唯一抱怨的事儿是造船好慢,唯一操心的事儿是吃什么饭,只不过最爱干的事儿从“找乐子”变成了对着海发呆。

       少年的身体在最原始的体力劳动中日益结实挺拔,海岛的阳光无遮无拦,给他染上最漂亮最健康的小麦色,辛勤劳动一天之后回家吃完饭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斜扫进房间打招呼的太阳和清晨早起觅食的海鸟来叫他,甚至一整晚都不会有一个梦来扰他。

       白峋对此一直觉得是自己能干能吃身体好,睡眠质量高。

       他完全忘记了他十二岁以前多爱做梦,忘记了那些梦多甜多瑰丽,多旖旎,多光怪陆离。

       严丝合缝戴在他手腕上的涅槃石温凉清润,连着他的梦一起吃掉了。


【兽潮】

       白峋十八岁这年,冬天的时候西山野兽可能是没了食物,宁静的海岛村庄史无前例地迎来了一场浩浩荡荡、摧枯拉朽的兽潮。

      兽足野蛮踏过,整齐的房屋、未完成的船、休耕的田地......尽数遭殃,来不及躲避的村民们死伤惨重。白峋急命奔走,招呼着就近的妇女儿童往地窖躲,在众兽的狂吼与声势浩大的蹄声中少年的呼声微弱,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被野兽吓懵在原地,任远处分身乏术的白峋如何呼喊都浑然不觉。白峋在向小孩狂奔,一匹饿狼眼看着就要扑到小孩身上,隔着好几十米的白峋无论如何都快不过狼,千钧一发之间,他脑子一激使出全身力气怒吼了一句:“住手!!”

       尚在狂奔的白峋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病,竟急到对着一头人事不分的畜生喊话,可是奇迹般的,那于小孩近在咫尺的狼竟停了下来,甚至是在落地之后扭头深深地看了白峋一眼。在灰狼的“惊鸿一瞥”间,白峋终于跑到小孩面前,拉开了小孩与狼的距离、将自己隔在了中间。那灰狼无言,眼神却沉得惊人,幽深地将白峋映照其中,仓皇间竟让白峋在那眼神中颤栗了起来,没来由觉得是一位不期而遇的故人。

       没等白峋甩开这荒唐的念头、作出与灰狼死磕到底的姿势,灰狼扭头就走了。可是这一走彻底把白峋给走懵了,白峋震惊地目送着灰狼越走越远、直到拉开了百丈远的安全距离方才停下,只见那灰狼原地引颈长嚎,叫声哀转又凶唳,引得村庄四方山呼。须臾之后灰狼起身继续远走,附近其余的野兽竟扭头跟上,就在灰狼的带领下,众兽竟以与来时的汹涌跋扈截然不同的秩序井然沉默离去,那离去的身影说不出的孤高与优雅,仿佛野蛮从未造访,生命脆弱如草芥只是一场杞人忧天的幻觉,它们只是来村中观光一日游一样。

       只有满目废墟与遍地残骸清清楚楚地指认着这里刚发生的一切。


【生日】

       自那之后,整个海岛又陷入了“回到解放前”般忙碌的重建,生活节奏猛然加快。可是白峋却在这最忙的时候频繁地心不在焉起来。

       他始终忘不了灰狼的那个眼神,他突然觉得一切都很虚幻,觉得自己与周围所有人格格不入,他深沉的睡眠依然无梦,却无端开始不稳,就好像一片被山体牢牢掩护的密不透风的幽深的潭水突然有了波纹与涟漪,他好奇地抓心挠肝,却没有任何惶恐与不安。他甚至尝试深入西山找过那只灰狼,可奇怪的是一向飞禽林立、走兽出没、在村民间闻风丧胆的西山就像空了一样,白峋清晨出发,寻到日薄西山都没碰到一个活物。

       由此以来白峋心中的疑惑积累更甚,可是探寻无果,这件事就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暂且搁下了。

        光阴似箭,很快到了秋天,说来也巧,白峋生日正是中秋节。

       ——马上要成年了。


【满月】

       生日的前一晚,白峋照常入睡,却稀奇地做梦了。

       梦里他在云上睡觉,在云间捉迷藏,梦里有铺天盖地的壮丽黄昏、有横无际涯的大鱼、沉睡的巨龙、叱咤九霄的大鸟、有不可计数的千奇百怪的不知名的兽......梦里的大鱼和他的关系亲密,声音温柔,他们在一起有挥霍不完的快乐......

       此时窗外一轮满月百年难遇地大而亮,高高地挂在天上的同时又深深地映在海上,海岛村庄、西山、后海......广阔的土地与海域统统被笼罩在无边月色下。月光在后海之上洒满碎金、将山体雕琢如璧,一条黑沉沉的大鱼于海面的月影中露出头,孤独地仰望天幕,西山之境万兽无眠却寂静无声,不约而同地趁着天时沐浴吸收着月色精华。

        ——上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唯有海岛村庄与少年在月色中无动于衷地兀自沉睡。


【骨笛】

       明明是个甜而无忧的美梦,白峋却在醒后发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生日当天和往常并无不同,依然是机械地搭船锯木头,可自打从梦中醒来,白峋虽行动正常毫无异样,却无端脑袋越来越沉心越来越空,灵魂好似从身体中剥离了,抱臂浮在空中冷漠地看着麻木的自己。

       傍晚歇工,玩的好的几个伙伴为他在海边燃起篝火,开坛祝酒以庆贺他的成年,月色初上之时便曲终人散了。

       村民们自酿的酒后劲儿都大,酒精加持之下白峋的头沉得发痛,勉强维持着一线清明与伙伴们一一道别。

       玩的最好的一个伙伴最后一个走,临走之前递给他一支精巧的骨笛。

      “这是我拿前些日子在海边无意中捡到的一根骨头做的,可能是早年间出海遇难的哪个村民的尸骨。我们在这海岛住了不知多少年,在海中丧命的人的牌位祠堂都快摆不下了,从来是尸骨无存,更别说被海浪冲到沙滩上。”

      “所以我觉着挺稀罕挺珍贵的,削个骨笛正好给你当生日礼物。”

      “生日快乐白峋。”


【曲尽】

       最后一个人也走了,白峋靠在一块礁石上努力平复着身体上突如其来的不适,昏昏沉沉地皱眉盯着手里的骨笛瞧,他忽而又觉得心口开始发烫,骨笛好像也在跟着烫,脑中无端又想起了梦里的那条大鱼,平白无故开始掉眼泪。

       他鬼使神差地吹起了骨笛,响起的是一段明明自己印象里从未听过、却从脑子里自然而然往出蹦的旋律,那旋律空灵温和,连风都跟着沉醉——竟是儿时枕边鲛人每夜歌唱的安神曲。

       白峋无法抑制地在陌生又熟悉的曲调中泣不成声。

       随之心越来越烫,骨笛越来越烫,腕上的涅槃石也发烫......

       终于涅槃石悄无声息地碎了。

       碎裂了的涅槃石顷刻间化为粉末,十二年前尘如一扇轰然洞开的巨门,被外力封锁多年的记忆呼啸着雀跃着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眨眼便将白峋淹没......

       他忘不掉了,他不想忘了。

       他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自衣领中揪出绳上的海螺时手也在抖。


【重逢】

       螺声六年蒙尘,一出世便是万里海域的滔天巨浪。

       遥远后海之境,祝涟自海中一跃而起,离海瞬间化鹏,身形如泰,翼展月藏。

       他以离弦之势于两息之间便来到了海岛之涯,却在即将接近那人的瞬间缩小似普通海鸟一般大。白峋已经近在眼前了,他好喜,喜白峋终于唤了他,喜自己终于又见到了他,他又好怕,怕他依然看不见他。

      所幸。

      未等祝涟惶惑试探,白峋一把抱住了他。

       当初的小少年已长成了一个身强体壮的充满人类男性魅力的“大人”,早已度过变声期的声音低沉好听,混着痛哭过后的特殊的鼻音与未散尽的酒气,甚至还有同样揣揣不安之后的心有余悸和失而复得的庆幸,几乎要把祝涟醉在里面:

     “抓到你了祝涟。”

     “我都想起来了......”

     “....我好想你。”

      ......


【因果·尾声】​

      任谁都说不清楚这世上怎么会刚好有那么多的巧合,最后所有解释不通的,大抵都被归因于“命”与“缘”二字。

       “命不好”这件事儿,本来已经铁板钉钉,白峋自己都已经认了,可偏偏命运难测、偏爱“中途易辙”,始终磨人地奉行着“打一棒子给个枣”的原则,在最不可能之处创造了契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高抬了贵手,举重若轻地告诉白峋:因果无常,缘分未尽,前尘可续。

       话说那骨笛,竟是用白峋血脉相连却有缘无分的母亲的心头骨所做。

       当年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被失去了理智的村民们极尽粗暴地对待,折磨之下披头散发遍体鳞伤,直到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沉进大海成为愤怒的牺牲品,都始终死死地护着襁褓中的婴儿,用最后的尊严与倔强不让疯子们靠近幼子半步。

        母亲命丧于海之后怨气经年不散,一块小小的心头骨竟奇迹般地穿越了鲲龙两族布下的重重法阵、漂流到了后海境内,甚至在沉入万丈海水之后刚好卡在了一条沉睡的巨龙身下。

        裹挟着浓重怨气的骨头被巨龙死死压着,经年日久之后竟在不知不觉中沾上了巨龙的灵性,怨气与灵气在骨头上微妙而复杂的融合,最终使得一块毫不起眼的骨头“不凡”起来。

        再之后就到了祝涟化鹏的那天,新鹏诞生需要大量的灵气,当天那么多鲲龙飞上飞下大吼大叫着呼风唤雨可不是为了起哄助兴,鲲龙能够释放出的力量就是灵气本身,一切都是为了帮助祝涟成功化鹏。那天巨龙苏醒,离开宫殿去给祝涟助阵,卡在巨龙身下多年的心头骨得以移动,当祝涟水击三千里自海一跃而起的时候,海水发生了剧烈的动荡,骨头便借着这股得天独厚的力量随波逐浪重新起航。

        更奇迹的是,变得不凡的心头骨还与白峋有着微弱的感应,于是在混沌难辨方向的海水中、在迷乱难辨真假的法阵下,白峋的存在如一颗忽明忽暗的北极星,指引着骨头一路乘风破浪地靠近,而越是靠近,骨头与白峋的感应就越强。

        终于,在六年之后、在白峋十八岁生日之前,骨头万里迢迢风尘仆仆,宿命般地靠岸了。

        多年的风浪没有侵蚀它分毫,反而将它打磨地光华如璧。

        母亲的一块心头骨与白峋血脉相连,在同白峋碰触的那一刻,感应达到了顶峰,白峋身上消散殆尽的灵气与骨头自身经年炼化的灵气发生强烈共鸣,竟以枯木逢春般的力量重燃了起来,直至将涅槃石灼的粉碎——神魂就位,往事归来。


【终】

       一切奇迹与巧合的背后都有无数的因果与爱在推动。

       自以为命不好的孩子,竟在最懵懂之时就被拿命护着,有人哪怕死后也没有放弃过爱着。

         人,或自私,或卑劣,或软弱,报应不爽;又温情,又执着,又坚韧,信仰不灭、生生不息。

        后海万丈之下,一只未成年的鲲趴在全族活得最久、脾气最好、知道的事情最多的长老身上,用尾巴急促地轻轻拍打着长老的后背,不住地追问:“那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呢?

        白峋和祝涟怎么样了?

        良久地沉默之后,长老沉吟着开口了:“人,乃造化之灵……灵气可以重新聚拢,灵性可以重新觉醒,可是小年者朝生暮死,微萤之火不可长明,天地万物,轮回之势亘古难违啊……”

        长老低沉苍老的声音弥散在深海里,后海有灵,随之泛起的每一道波纹都像一口无声的叹息,背上的小鲲大睁着眼睛,停止了在长老背上的所有小动作,楞楞地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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